梦核、黑猫与陶瓷厂
#梦核Dreamcore
梦核是后互联网美学“核”艺术的一类,围绕梦境为主题,以图像和音频为主要表达媒介。常常以低保真的图像制造一种怀旧的熟悉感,而这种怀旧又常伴有超现实的不安和梦境的飘渺、语焉不详。
【资料图】
互联网创作者常常使用走廊、过道等阈限空间作为主场景、或者一些常见的童年场景,抹去其中的人物或者面部,形成一种气质独特的不确定感,图片中“无我”,“我”却似曾相识,就像变质了的人的记忆,被加上一层陌生的记忆。
楔子
“有个童话传说是这样讲的,每个孩子都有自己儿时的珍宝,随着他们的长大,那些弃之不顾的宝贝被渐渐淡忘,久而久之就再也找不到了。据说,这就是被神明化身的狐狸给偷走了。”
记忆也是如此。
当我们的创伤记忆能被一台记忆透析仪抽除,储存在数字世界当中,却刚好被梦核病毒所侵蚀腐化。我们又要怎样才能找回梦境当中的真实回忆,再和过去的自己和解、疗愈创伤?
逃离瓷镇
再次醒来,罗皓的心里依旧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今天一定要救出罗尼!
平日里总和罗皓形影不离的罗尼,今日却不见了踪影,午饭后向罗皓要来一堆不要的图书杂志,就到儿童房里忙碌去了。得了清闲的罗皓扯了张藤椅在院子里的荫蔽处,就着蝉鸣摇摆着椅子,回复着最近打得火热的静娴老师的消息,竟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直到白昼的暑气都消解了几分,罗皓才醒过来。他捡起摊在肚子上的手机,到了该送尼尼上兴趣班的时候了。
想到这,罗皓悄然起身,蹑手蹑脚地向屋里去,往罗尼的房间里张望,只见房间的地上满是散落的杂志和书页,小家伙像一只毛毛虫一样匍匐在地上,和满地剪下的图片对峙着,表情严肃而落寞。
看得罗皓只觉得又疼又爱。罗尼是他唯一的儿子,从小没有妈妈带,是罗皓一手拉扯大的。都说男人都成熟得晚,罗皓自己还是个年轻气盛的浪荡子,又怎有经验照顾得好一个初生的毛头小子呢?
好在罗尼从小就乖巧懂事,也得了父母那俊俏的基因,斯文的刘海铺在眉上,露出一双水灵的大眼睛,更像是个小女孩。罗皓身边的同事邻居,无不疼爱这个讨人喜爱的漂亮小孩,更有醉翁之意不在酒者,疼爱的是这个带着漂亮小孩的单身爸爸。
“尼尼,你在做什么?”
爸爸的问话打断了罗尼的沉思,他昂起头来,一扫脸上的愁云,手舞足蹈地解释起来。
“静娴老师给我们布置的作业,要我们用坷垃圾创作一个幻想人物。”
“坷垃圾?”
罗皓一头雾水,看着地上的剪刀和一地剪碎的纸片罗皓又瞬间明白了。
坷垃圾?Collage。
罗皓还算是一个Z世代的艺术青年,以前灵感簿的贴图可没少做
“哦——尼尼在做collage剪贴画。”
罗尼用力地点了点头,表情又沮丧了起来。
“可我总是拼不好一个人,总是一只胳膊大一只胳膊小的,比例都不对。我想做一个静娴老师。”
罗皓蹲下身来,摸了摸罗尼的头。这么一看,嫩黄色的连衣裙、长睫毛的大眼睛、修长白皙的腿……剪下来的还真是和静娴老师相似的图片。他温柔地摆弄起摊在白纸上的那些纸片。
“小孩子考虑什么比例,特别是做collage。有时候比例失衡的贴图才具有表现力,并不是比例标准的才是美,失真有时候是一种更强烈的表现形式,丑也是一种表现形式。”
罗皓绝对想不到自己的话将一语成谶。
边说着,罗皓将罗尼的纸片拼凑成一个怪诞的形象,金字塔的脑袋上生了一只巨大的眼睛,脑袋旁边还探出两只不对称的天使翅膀,脑袋下的身体穿着嫩黄色的木耳边连衣裙,两截是女人的腿悬浮在连衣裙上层。
“哇,爸爸好厉害!这个比例怪好酷。”
罗皓感到些许不妥,他正想把图片抚乱,罗尼就欢呼雀跃起来,手里握着那张眼睛的纸片。
那只眼睛圆瞪着,扑闪着太阳花一般的睫毛,却看得罗皓不安起来,有种熟悉的感觉。身体像在本能地预警。罗尼正抬手拿起胶水要把贴图粘好,他伸手要夺过那只眼睛。
“爸爸做的太丑了,尼尼自己再做一个更厉害的。”
罗尼一手握住爸爸的大拇指。
“爸爸就帮我当一回枪手嘛,来不及重做了。再说,丑也是一种表现形式。”
罗皓哭笑不得,小娃娃“枪手”这个词倒是用得恰到好处。儿子用软糯的声音撒起娇来,罗皓的心又软了下来。
“那要对你静娴老师保密哦。赶快粘好来吃饭,我送你去创意绘画班。”
夏令时分,天黑得晚,人们休息得也晚。
小小的车前窗框住了眼前的一方晚霞,老楼、稻田、青砖都被镀上一层绮丽的玫瑰色,有些飘渺得不真实。副驾驶的罗尼对于爸爸的剪贴画杰作爱不释手,此刻也蹬着小腿欣赏着“比例怪”的造型。
在一片美好当中,罗皓无法忽略那幅画带来的突兀不祥感。
那只眼睛带着冰冷的恶意注视着他们。
他万不会想到那只眼睛会成为往后一直纠缠他的噩梦。
检查了罗尼的安全带,他启动车子,说服自己只是想多了。他想到待会的秘密幽会。只消沉醉在静娴老师的温柔乡里片刻,一切阴霾都会散尽。
罗尼还满心欢喜地要在课上向静娴老师炫耀“比例怪”。殊不知静娴老师早已经请好了小朱老师代课,要赴今晚和爸爸的幽会。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是怪物版的静娴老师,比例怪!静娴老师眼睛也大大的。”
童言无忌,罗尼兴高采烈地说道。
“你要真这么说,静娴老师绝对会生气。”
罗尼还在一旁奋力地夸耀着静娴老师的好。
罗皓自嘲地笑了笑,不愧是父子,罗尼最喜爱的静娴老师,罗皓也爱。
罗尼还在吵闹着,罗皓却早已心猿意马。
今晚的幽会,天知、地知,我知、她知。唯有罗尼被蒙在鼓里。罗尼对自己的占有欲太强,对任何向罗皓示好、顺便讨好罗尼的女人,他都油盐不进,势必赶跑那些想要抢走爸爸的坏女人。
小家伙机敏又脆弱。
所以,别怪爸爸只能出此下策。更何况静娴老师尼尼也是很喜欢的。
抱着一丝丝良心的歉疚和内心隐秘的悸动,罗皓将车子开向瓷厂附小。
罗皓醒了过来,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
这是他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重要的是,他梦到了那天的儿子。
他使劲地揉搓了会儿眼睛,来到卫生间,下意识用手接了一捧水,却在自来水要触碰到眼球的时候急忙撇掉,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自来水变成了淡粉色,情况变得更糟了。
他和罗尼的这个小家是安全屋一般的存在,无论外界怎么异变,小屋一直保持着原本的状态,隔绝着变异的能量。如今变质的自来水已经渗透进来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粉色的水流冲洗着罗皓的手,他紧紧地攥紧了拳头,水只是不住地流走,他什么也抓不住。
今天一定要找到罗尼!
他在罗尼的房门口驻足,那天之后他始终没有再次踏入儿童房的勇气。
里面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卡通图案的窗帘半掩着,角落里亚克力的收纳柜中满是罗尼的公仔和小汽车玩具,床上的空调被揉成一团堆在床脚,还有那一地散落的杂志和剪过的纸片,都和罗尼离开时分毫未差。只是,失去了小主人的房间,尽管再丰富凌乱,也没有半分的温暖可言。
如果他记得那之后的事情那就好了,如果今天的梦再长一点他就能想起来,他把罗尼送到学校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罗尼在哪儿?
他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可无论怎么捶胸顿足,他也记不起分毫罗尼的下落,甚至自己的行踪。
一阵女人怪异的呜咽声响起,掺杂着电流的噪音。
“下面播送一则通知……”
镇上的大喇叭准时地奏响前奏,罗皓知道,他又该出发了。
罗皓强忍着内心的抗拒,推开玄关的门——这一扇并不牢固的大门隔绝了来自另一个空间的巨大能量,那更像是一种强大的负面情绪,孤独、哀伤、沉闷、恐惧、怨恨……所有的情绪混杂发酵,当中夹杂着最为剧烈的一种是——痛彻心扉的悔恨。
每次走出家门,罗皓都会感到茫然无措。
他不仅要和外界的精神污染作斗争,还要与内心的无助和恐惧抗衡。
“我这是在哪儿?”
这里是瓷镇,又不是瓷镇。
瓷镇,顾名思义,盛产瓷器。就连高速公路上的灯柱子都毫不吝惜地用青花瓷整根包裹着。文化街是瓷镇青年艺术家的聚集地,很多陶院的毕业生或独立陶艺家聚集在此,或买或租所老宅改造翻新,搭建窑房或窑炉烧制瓷器,制些咖啡饮品、手工小食,赶赶周末集市摆摊,闲来溪边垂钓露营,也乐得清闲。
罗皓记得,窑厂的旧墙边横靠了一把木梯子和几个储水罐子,旁边的田野里生着一簇簇的芋头叶子,还有瓷镇文化街的老宅飞檐翘角马头墙,一切如常。甚至门口大瓷缸里的鱼苗红的、青的,也一尾没少。
世界的基底没有变。不正常的是,整个世界都被那股不祥的负面能量所笼罩,那股能量会让周边的事物产生噪点、甚至失真,甚至肉眼可见的空间变异,就像蒙克的《呐喊》——一个精神病人眼中异化的世界。
世界被神绝望的情绪病毒感染变异。
罗皓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或者死了。不然,往日和谐安谧的瓷镇,怎会化为现今的精神噩梦。他被那股能量所影响,再找不到半分温馨过往,街道里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自己的苦痛。
罗皓还是坚定地迈出脚步。
他并不勇敢,无数次在这个伤心地狱里循环往复,他没有停止过恐惧,他也只是个平凡的青年。
但是为了尼尼,他什么都能克服!
来到熟悉的文化街上,视线内是熟悉的老旧房屋、蓝天绿地,只是罗皓的虹膜上似乎多了一层滤镜,看任何事物都多了一层老式电脑低保真的图显一般的栅格和噪点。
他想,或许自己其实是一台电脑。
罗皓和罗尼居住在瓷镇文化街的偏僻处,他不如那些海内外的青年俊杰有能耐,还是觍着脸得了父亲的资助,才盘了偏僻处的一所老宅。又托了父亲老同学的关系在404陶瓷厂谋了一份闲职,才带着罗尼定居于此,安心带娃,决心远离花花世界,未曾料想在这四线小城依旧桃花不断。
这都是事情的前言了。
罗皓推开隔壁老齐夫妇的院门,大门敞开着,一眼望进堂内,只见老两口和孙女都整齐地围坐在餐桌旁。
烈日当空,屋内却昏暗无光,透露着老房子独有的阴郁感。
一股不详的能量从屋内涌出,罗皓厌恶地摒住了气息,强忍着恶心走了进去。
门柱上老齐挥毫笔墨“合家团圆”的春联变成了跳动的机器乱码,原本慈祥的老人脸部化成了一团黑色的空洞,镶嵌在上面的幽蓝眼睛冰冷地直视着罗皓,和他所创造的“比例怪”形象如出一辙。
三人的衣着如常,齐老头穿着老式劳动背心,齐老太穿一件宽松的花上衣,小孙女则穿着酷似樱桃小丸子的背带裙。三人端着瓷白的饭碗,碗里盛着色彩鲜艳生着汉字图案的花,三只空洞的眼睛整齐地投向罗皓,好不怪异,只看得他脊背发凉。
他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有看见我家尼尼吗?”
罗皓特别将目光投向小孙女苗苗,苗苗和尼尼年龄相仿,青梅竹马、关系亲近,总是在一起游玩。
苗苗的大眼睛不曾眨动一下,嘴里发出一些外星语般的破碎音节。罗皓不再多留,转而奔向下一家。他在无数个日夜里,都重复询问着每一个人相同的问题。除了意味不明的回答,他们都不再多作反应。
一切只是枉然。
但罗皓也只能重复,重复地毯式的搜索。
只要能找到尼尼。
只要有一个,只要有一个人能给出线索,他就能找到尼尼。
罗皓如此自我催眠着。
同街的叶子小姐、江大爷、小毽子……甚至日本的山田先生,他们都化为了一种抽象的怪异体,发出异常诡异的音节。
盘问完整条街的住户们,罗皓独立在文化街的出口,背影落寞。
这一次,他同样一无所获。他突然觉得力气被抽空,瘫倒在地上。
尼尼不知所终,和睦的邻居们化为了空洞的怪物。
他在内心祈祷着,尼尼可千万别变成这种失去生机的怪物。
情况却不容乐观:
天蓝得不正常,天空的饱和度渐渐升高、色相转变,最后化为了一片粉红色。空气中的负能量更甚,甚至出现几个黑洞般的巨大缺口。黑洞边沿的空间故障般地扭曲着,世界的噪点也更严重了。
在扭曲的能量场中隐隐浮现出几个大字,只是罗皓眼中的栅格密密麻麻,几乎无法阅读。他虚起眼睛看了很久,才勉强认出D-R-E-A-M-C-O-R-E几个字母。
“Dreamcore?梦核?”
还来不及思考含义,黑洞又掀起一阵能量风暴,搅得罗皓肝胆欲裂。
梦!
在剧痛中他回想起:梦结束的地方,他正要带着罗尼去上创意绘画课!
快要来不及了。
罗皓飞奔向停车场,飞奔在物是人非的石板小道上,笔直的道路开始扭曲,变得蜿蜒,最后甚至变成了动态的路,而两旁的商铺却像图像截图般停留在原地,与路面产生断层。同时,建筑物也开始变异,一面开始液态拉长,另一边被挤压,屋里住户们黑洞般的脑袋漂浮在房顶上,一只只眼睛注视着狂奔的罗皓,而破碎空间的间隙中是一片黑白棋盘格的平面背景。
尼尼,我来救你了!
罗皓颤抖着发动汽车。他心无旁骛地在扭曲的道路上飞驰,为了尼尼,他逼迫自己无视着周遭的荒诞,不然他会当场崩溃的。
“叮”地一声。
罗皓的手机收到一条信息,发送者的名字是一串乱码。他知道,微信里头像是独眼女人“比例怪”的账号发来了一条信息:
“待会见。”
罗皓一脚油门踩到底。
时间不多了,她要来了。
罗皓成功地抵达了学校。
一身冷汗的他,长吁了一口气。
瓷厂附小周边的能量比较稳定,目前还未出现空间扭曲的情况,只有轻微的噪点和细小的波动,罗皓眼前的栅格也淡下来很多。
瓷厂附小建于80年代,小学主教学楼是一幢面向操场的筒子楼,和瓷器厂旧址只隔了一条路的距离,方便瓷器厂的工人子弟就读与接送。随着瓷器厂的搬迁,老厂房被改造为瓷文化博物馆,瓷厂附小的生源急速流失,最后被出租给各个培训班办书法班、作舞蹈房,俨然成为瓷镇少年宫。
来到瓷厂附小正门,一眼就能望见红漆刷着“瓷器厂附属小学”几个中式复古大字,字牌多年屹立不倒。只是受异常能量的影响,字体边沿的红漆已经晕开,沾染上灰白的雪花点,同时伴有“嗞嗞”的电流音。
罗皓打心底排斥进入瓷厂小学。
如果说目击文化街变成“比例怪”的一个个原住户是对他的一种拷打,那么进入瓷厂小学应该有着真正的地狱酷刑。
每到周末,瓷镇各个年龄的孩子都会聚集在这幢楼里嬉戏打闹,欢声笑语。
罗皓不愿想象那些孩子变成“比例怪”的模样。
甚至在那些孩子当中可能有尼尼。
不光从心里,他从生存本能上也抗拒着进入这里。
虽然没有黑洞出现在瓷厂小学的上空,但他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如果说这种负能量有一个重力场的话,那么瓷厂小学就是重力最大的地方。
时间不多了……
罗皓朝学校大门走去。
本以为大门后的黑暗是光线问题,走进后罗皓才发现门后的黑是毫无深度的纯黑色,就像用绘图软件里的油漆桶工具填充了大门。伫立在大门前,两侧海报上优秀学员的照片也已变异了——孩子们头部的轮廓也被纯黑色填充。平面的脸上只留下一排排细小的皓齿。
罗皓咬牙迈出步子。他踏入黑暗的一瞬,门外照片上的牙齿呈旋涡状溶解,最终生出一只只比例怪的大眼睛。比例怪标志性的大眼球以人类无法达到的频率疯狂颤动,最后死盯着罗皓消失的入口。
进入大门,罗皓就像通过了一道黑色的“光幕”,好在身体并没什么异常,学校的建筑结构也如同平时模样:廉价水磨石的地面,一条贯通建筑的过道以及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教室侧门,只是热闹的大厅现在空无一人……此时这种线条简单、重复单一室内结构却有某种超现实的虚无感,罗皓有点发毛。
好在尼尼的课室就在一楼的尽头,罗皓安慰着自己。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罗皓每越过一块名人名言展板的时候,展板就发出不同频率或尖锐或低沉的失真声响。他勉强可以辨别这些语句。
他苦笑,在这个失真的世界,自己唯一能辨别出的语言竟然是这些耳熟能详的名人名言。
终于来到了创意绘画班的教室,他紧贴着教室前门驻足。
罗皓的脸贴着门板,底漆剥脱的纹理加上眼底的栅格,视野里的景象更像是某种抽象的艺术作品。
把一件日常的事物拉得极近、或者极远,以超常的视角来观看,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区别,罗皓悠闲地想着。
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反倒坦然了,他知道,“她”已经来了。
他感受到身后视线的压迫,无数的比例怪的眼球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叮”地一声,手机响了。
罗皓打开微信和比例怪的聊天界面。
“我到了。”
“呵。”
罗皓冷笑一声,一把推开罗尼课室的大门。
正在上课的师生似乎因为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而瞬时动作凝滞。
罗皓松了一口气,一切如常。
拥挤的教室里,有穿着花花绿绿夏衫的小朋友们、有穿着连衣裙的代课老师,有低头画图的、有举手向老师提问的、有坐姿端正的、有趴着打瞌睡的、有开小差看小人书的还有互相打闹的,还有他们的头!他们的头不是黑洞,他们的头都是正常的!
罗皓差点热泪盈眶,只是他们都背对着罗皓,他只看见后脑勺。
就在罗皓感到违和的时候,“咔哒”一声,全屋的所有人就在一刹那180度同步扭转脖子,将头转了过来。
他们的头上是一只只比例怪无慈悲的大眼睛,整个教室,密密麻麻的眼珠子全部瞪视着罗皓,指责着他的打扰。
他的眼前突然发黑,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恶寒袭来,一双芊芊玉手从罗皓的身后抚上,他用余光瞥见那散落的嫩黄色裙袂。
他知道,她来找他了。
视线里的栅格越来越密集,眼前被栅格划分的事物呈粒子状消解,罗皓感觉自己在下坠,在他完全坠落前,他瞥见黑板方向,那些粒子排布成一串数字。
10101111……
梦核地狱
《我的爸爸》
罗尼
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棒的爸爸。虽然我没有妈妈,但是我的爸爸年轻帅气,爸爸是世界上对我最好最爱我的人。爸爸在瓷器厂工作,是一名大艺术家。爸爸会烧瓷器,烧出很多好看的釉。我们家后面就有一个窑炉,爸爸经常使用它。爸爸很善良,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有只流浪猫来了。我问爸爸,猫猫为什么要流浪,它没有家吗?爸爸说,猫猫长大了,离开了爸爸妈妈,所以开始流浪。我不想小猫流浪,我们就来做小猫的家人。小猫是黑色的,我们就给它取名字叫小黑,我和爸爸每天都喂他。
有很多人阿姨喜欢爸爸,我不想爸爸被抢走,我不想流浪,所以我总是用些绝招赶走他们。至于绝招是什么——保密。
手里握着自己的小学作文,罗尼垂头呆愣在椅子上。房间里没有开灯。灰尘和霉味宣示着它久未开启的状态。房间里没有灯,只有显示屏幽蓝的光线打在罗尼的身上,旁边立着一个巨大的棺状物体。
临走时小朱哥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嘴里叼着棒棒糖,像叼烟一样顶了顶棍子,毫不犹豫地批准了罗尼的早退,甚至为他加油呐喊。罗尼在内心深处感谢着这个荒唐感性的组长。
毕竟罗尼是从小朱哥那儿听闻了“梦核病毒”的存在。也只有作为病毒“亲历者”的他,才会批准罗尼告假单上“需在1月19号3点04分17秒之前挽救感染梦核病毒的重要记忆”这种荒唐的早退理由。
下一次一定要好好地道谢,他想。
他生怕来不及,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回家。
罗尼一路争分夺秒,却在临要上阵的时候,踯躅不前。
他一直就是这样,总是快要把重要的事物抓在手中了,在攥紧双手前却总想着还要犹豫一下。
罗尼嘲笑着自己的怯懦。
脚上痒痒的,一声绵软的猫叫声传来,毛茸茸的尾巴扫着罗尼的腿肚子。
“是土豆呀。”
土豆是一只漂亮的三花猫,他是小黑的孩子。和土豆同窝的兄弟姐妹早已不知踪迹,唯有土豆一直陪伴罗尼多年。
“土豆,你想妈妈吗?”
罗尼揉搓着土豆的脑袋,小家伙立刻四脚朝天地倒下,露出软嫩的肚皮任罗尼抚摸,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知是否在回答罗尼的提问。
罗尼的表情渐渐松懈下来,收养土豆、将他从老家带过来,是他唯一不后悔的一件事。当一位优秀的猎手卸下甲胄,信任地把自己的最脆弱的部分交给东尼的时候,他感叹,这个小小的生命给了他太多的慰藉和疗愈。
“小猫咪也会想妈妈吧。你的妈妈,也在那个世界里。”
土豆翻了翻身,起来缓步走到房间角落敞开的收纳箱的边上,蓄力跳进了敞开的抽屉里。
“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钻抽屉。”
即使土豆的脚步已经老态龙钟,但在罗尼眼里他永远还是小猫崽。
做父母的,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呢?
罗尼站了起来,看向狭隘房间角落那堆旧物。积了灰的透明亚克力的收纳盒已经通体氧化泛黄。罗尼从老宅带来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别的东西不是丢了就是烧了,房子也易了主人,这方几平米的储物间,是他和过去的唯一连结。
所有的东西都像被时间上了一层无形的封条。
老屋子里占据整个儿童房的东西,收纳起来其实也就这几小箱子。他的童年压缩在这封闭狭小的空间里无人问津,孤单地变旧,其中包括那些痛苦的记忆。
他下意识地避开显示屏那幽蓝的光线。
罗尼轻轻拍了拍土豆的屁股,他轻盈地从最后一层抽屉里跃了出来,桌面上放着罗尼小时候的绘本和小人书,他一本本拿了出来,翻出了压箱底的一个保鲜袋。里面是一张揉皱又抚平的拼贴画,纸张上满是褐色的印记。
这是从爸爸死前穿着的衣服口袋里翻出来的画。
就连淋漓的鲜血都会在时间的腌制下氧化变色,失去了最初恫吓人心的惊悚色彩。
这是爸爸死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样亲手制作的东西。
拼接画中的比例怪还是那副怪诞模样,穿着嫩黄色的飘逸长裙,两只拦腰截断的大腿悬空着,造型独特的三角天使头上,一只空洞的眼睛无慈悲地直视着罗尼。这次他却不再惧怕这幅画了。
罗尼将画放下,脸上多了几分坚毅。
他走向那个棺材大小的胶囊舱。
“你放心吧,我来救你了。”
爸爸。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罗尼的同事兼上司小朱哥说起。
也许是出于对陶艺家爸爸的反叛心理,罗尼最终选择了与艺术毫不沾边的软件工程专业,并在大四时顺利签约,进入大厂工作。同事小朱是负责带他的组长,罗尼姑且得叫他一声师傅。
年过四十的组长小朱毫无架子,不管是领导还是别的部门的同事都叫上他一声小朱,只有组里的几位新人暂且放不开,叫他一声“小朱哥”。
说小朱哥真正做到了四十不惑毫不为过。
在快节奏的高新企业,朱哥总是一边哼着小曲儿、大快朵颐着外卖宵夜,一边处理堆积如山的项目文件,对他那在加班爆肝中日渐光亮油滑的头顶毫不介意。作为组长,小朱哥毫无架子,和任何人都相处得来。对时下新闻热点、八卦杂说、青年文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总在茶水间里和各个部门、任何年龄的邂逅同事聊得火热,人送外号“万事通”和“交际花”。
罗尼的性格虽说不上孤僻,但相比其他几位活跃外放的新人,他算得上是沉闷了。小朱哥总是有意无意地帮助罗尼融入集体,还戏谑地称罗尼为“哑巴帅哥”,说他总能把T恤和电脑包等程序员穿搭穿出时装模特的范儿。
不光是帮助新人熟悉环境,小朱打心里也对这个踏实肯干、能力出众、想法独特的新人青睐有加,总忍不住得闲找这位“哑巴帅哥”唠上几句。
罗尼理解对方的好意,并不反感。
只是他的心缺失了重要的一环,一直很难热烈回应他人的善意。
周一的早上,罗尼刚来到工位,小朱哥就凑过来寒暄。
“罗帅哥,今天几号?”
“今天1月18号。”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们就要见证历史了。”
小朱哥神秘一笑,罗尼回以询问的眼神。
“今晚可是传说中2038危机的日子,准确地说是明早凌晨的3点04分17秒,所有的32位系统都将重新计时。”
“现在都是64位或者更高的系统了,之前的千年虫危机都平稳度过了,我相信不会对各行各业造成影响的。”
千禧年的千年虫危机,其实是老旧系统的日期表达缺陷。用两位数十进制数来表示年份,当系统从99年跨越到00年的时候,系统就会出现错误的结果,从而引发紊乱甚至崩溃。
所谓的2038危机,也是类似的因为计时数字局限存在的隐患。
“在老旧的32位系统中,有32个位数,在类“”UNIX”系统上,以1970年0时0分为基准,向前向后跳一个数字计时。由二进制和32个位数所能表达的数字的十进制数的极限是2^32-1,也就是在正2,147,483,647秒过后,系统达到数字饱和,无法再往下计数,这个时间点也就是2038年1月19日的凌晨3点04分17秒。”万事通小朱哥发挥了自己的背书特长。
时间一过系统的时间系统就会自动返回负的二十一亿多秒,回到1901年12月晚上8点45分52秒,重新开始计时。
罗尼相信,一如当初的千年虫危机,这一天并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罗尼出生于千禧年之后,甚至Z世代的爸爸也出生于那之后。当初众人陷入世纪更迭的欣喜与恐慌、全球弥补千年虫引发的电脑逻辑混乱危机都成为了关于“Y2K”的各种都市传闻和追忆。
罗尼并没有继续探讨的意思,他在工位上坐好,准备开始一周的工作。
小朱哥将手搭在办公桌的隔板上,没有离开的意思。
“可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哦。今早的骇客论坛上K发布了公告。”
小朱哥神秘一笑,罗尼又好奇地转过头去。
“K是?”
“K是发布梦核病毒的人。”
“梦核?”
“我后面去搜,咱也没什么艺术细菌也整不明白。网上大概是说,梦核是一种美术风格,以泛互联网图像为素材和基础,用老式图像和怀旧记忆营造出一种异常且难以解释梦境般的氛围。”
关于梦核,罗尼在参与过的游戏项目里接触过这种怪诞的美术风格。
但关于梦核病毒,罗尼却闻所未闻。
看着罗尼疑惑的眼神,小朱哥解释。
“梦核病毒会攻击那些无人问津的程序或者影像类文件。被攻击的文件会被梦核的美术风格侵蚀。例如字体会被随机替换成老式基础字体,背景会被换成符合梦核气质的梦幻的图像或者一些老式的场景设置,像是玩具房、餐厅、没人的回廊等等。感染时间越久,源文件就被替换得越彻底,梦核的渲染也从怀旧记忆变得更加古怪、令人不安的感觉加剧。”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罗尼若有所思。
“我也是自己的照片中招后才发现这种病毒的。我和妻子离婚后,就很多年没打开过当年的结婚照。某天心血来潮一看,照片里罗马柱的背景已经变成液态的霓虹色、上面飘满了windows95的系统图标,妻子的脸已经消失了,化为黑洞。那可是我头发最丰茂时候的照片呀!那之后,我每天都去看一眼,图片就再没有变异过了。”
“那又和2038危机有什么关系?”
“K宣布要同步梦核病毒。他是个复古未来主义、Y2K风格狂热爱好者,在公告里高呼32位的时代已经结束,复古已逝、未来不在,不求力挽时代的狂澜,只求纪念这一刻云云。”
“同步?”
“他口中的同步,是要让所有梦核病毒感染的文件都跟随着2038的BUG,将时间同步到1901年1月1日0时0分0秒。”
“回到1901?那会怎么样?”
“那时候电脑发明了吗?回到1901,所有文件不都不复存在了吗?说不定系统也要崩溃了。”
“那,小朱哥你不向网络违法犯罪管理部门举报吗?”
“不,不如说我反而觉得他是个有意思有情怀的怪人。我现在可是K的粉丝。看到那张结婚照、包括整个文件夹里别的中毒的照片后,我笑了好久,眼泪都笑出来了。刚想把图发给和老婆——不——前妻分享,我就犹豫了,每张照片里她的脸都不见了,发给她一准以为我是在膈应她。我就后悔,要是我早一点看这些照片就好了,这些都是我珍贵的回忆啊。”
小朱哥明媚的表情黯淡了下来,短暂地陷入没有挽回照片的悔恨。
也许还包含着些许对家庭的遗憾。
“那之后我就寻找到制作者,一直关注着K。总觉得他散布梦核病毒并不是为了作恶,它不像木马软件会窃取用户的数据和隐私,也不像真正的蠕虫病毒那样会攻击系统。梦核病毒更像是要逼迫人们去重温遗忘或封闭的记忆,领悟过去的可贵。以他心中繁盛的80、90年代的事物重现着怀旧记忆。”
“Z也许就是个缺乏存在感的寂寞的中年人吧。”
“对啊,幼稚。”小朱哥哼嗤了一声。
“可是,即使没破坏系统,也会造成很多人的不便吧,总有些重要数据会被感染。”
“我倒是觉得那些感染了梦核病毒的文件大多数大概再也没被主人打开过,或者都已经删除了吧。”
“总觉得有点伤感。”
“那就当是被狐狸偷走了吧。”
“狐狸?”
“有个童话传说是这样说的,每个孩子都有自己儿时的珍宝,随着他们的长大,那些弃之不顾的宝贝被渐渐淡忘,久而久之就再也找不到了。据说,这就是被神明化身的狐狸给偷走了。”
记忆也是如此。
小朱哥拍了拍罗尼的肩膀,试图拉回情绪走低的谈话,又哼着小曲儿被同事喊去开会去了。
罗尼的头低垂下来,依旧沉浸在小朱哥话语的余味之中。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压箱底的剪切画,浸满血迹的比例怪……
那一张充满梦核色彩的图片,被他封锁在新家里那个封闭孤立、没有人的小房间里,独守着他阴郁的记忆碎片。
他对爸爸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淡了,爸爸的样貌似乎连同自己狂躁、怨怼的心境一同衰败……
罗尼本并非今日他人眼中这个温驯谦恭的内向年轻人,而是更加暴躁、性格乖张的怪胎。经过了一系列特殊且奇特的精神疗法,他才变得平静而沉闷。
这是种病态的平静,就像中世纪治疗精神病人那样开颅、放血甚至切除脑子。只不过,相较之下,他的治疗更加无害。
他被拿走的不是脑叶,而是创伤的记忆片段。
他目睹了罗皓的死亡瞬间。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无法振作起来。尽管那些记忆变得遥远,但它们变成一种黑色的、抽象的恐怖,纠缠着他。
被那些被黑色记忆包裹的时刻,他的人生像是静止了。年幼的他难以消化那些不可名状的情绪,哀伤、无助、恐惧?他无法准确地为之命名,他只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爸爸妈妈了。
虽然爷爷奶奶将他抚养他长大。
可是他再也没有双亲了。
这个想法经年累月地荼毒着罗尼的心灵。
直到痛苦让他难以安眠,他开始把所有的情绪转为对爸爸的怨恨。
事实上,儿童们总比大人们以为的懂得要多。他早知道爸爸是个风流浪子,时不时就会更换女伴,但爸爸的孩子只有他一个,这是超乎寻常关系的血缘纽带,他为此甚至有些自得。
但不知道从哪一刻起,他对爸爸的这份崇拜和憧憬变了质。他开始憎恶这一切!如果爸爸不是风流浪子,如果他也有一个妈妈,如果爸爸还没有死,他就不会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举目无依……
爸爸的形象渐渐地让他反感,他恨爸爸。
“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在儿童时期目击至亲的死亡……这种症状很有可能会伴随你终生。”
接诊罗尼的是许医师,他的肩膀特别宽阔、身材却很干瘪,白大褂披在他身上飘飘荡荡的,让人觉得他像是童话里高大的稻草人。他的刘海有些长,眼神有些阴郁,但他是东方精神卫生中心最好的医生了。
“许医师,你能帮帮我吗?我每晚直到三四点才能入睡,我每天晚上都在做同一个梦,梦见那天父亲给我做了剪贴画,然后送我去上学。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再也记不清了!我想醒来的时候,却总被梦给魇住了。我不想再这样了,我连一天都不能好好休息!”罗尼连珠炮似的倾吐完所有。
“典型的创伤性再体验症状,并带有回避行为。这还是挺矛盾的一种现象。你一面重复地演绎父亲离世的创伤事件,一面选择性遗忘关键内容以达到逃避和心理防卫的作用。”
“也许是吧……”
许医师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你此前接受过别的心理咨询吗?”
“那天之后不久就开始接受心灵辅导,一段时间后就间断了。因为没有帮助,咨询师没有帮助,药物也没有帮助。”
“那你为什么又选择重新开始接受治疗?情况有什么变化吗?”
“因为最近我开始憎恨我爸了,这个想法让我感到疯狂,我变得越来越狂躁,变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医生,你能帮我平静下来吗?电击也没关系,保守治疗对我已经没有效果了。”
“电击要进行全麻,有风险不说,还不一定有效果。我这里倒是有个适合你的方案,是我个人在研究的项目。”许医师神秘一笑。
在罗尼眼神的追问下,许医师才开口。
“记忆透析。”
“记忆透析?”
“就像血液透析一样,将你的记忆抽取到机器里、经过过滤和净化后,再将无害化的记忆输送回去。”
“真的有这样的机器?”
“拜托了,这都什么年代了,放开你的想象力。我早年曾经参与过院里和国外一个医疗科研机构对一套相似系统的合作研发。病人连接上这套系统后,在深度催眠的干预和引导下,通过脑机接口,病人的记忆或者梦境能够数据化输出,并1:1地在电脑中转化为一个类似元空间的数字世界。这样能更直观地展现病人的心境,并唤醒那些潜意识里被遗忘的记忆碎片。”
“那机器要怎么净化这些记忆?”
“这得由你自己来净化,机器只是辅助。毕竟机器是不能代替人类来修补和厘清那些破损扭曲的片段的。他人更无法代替你读懂内心的想法,毕竟只有你自己才能和你自己和解。”
“我……我要怎么净化?”
“你的记忆片段都被转化成数字空间了,你只需要佩戴沉浸式感应设备进入其中就好了。”
“那净化后的记忆要怎么输送回来?记忆又不能像血液一样传输。”
许医师的眼中短暂地露出了一丝鄙视的神情,随即用两根苍白的手指比了比自己的两只眼睛和脑袋。
“用眼睛看,全心去感受,不就全记住了。”许医师如是说道。
移魂黑猫
给土豆添置了足够的猫粮后,罗尼佩戴好数据手套和感应服装,启动了那台老旧的显示屏,幽蓝的屏幕上,随着字节的跳动,不安与压力在罗尼心头积压。
躺入棺材大小的沉浸式感应舱后,耳边传来类似液压机运作的噪音,罗尼心头的不安更甚,思绪开始芜杂。
他开始怀疑那古怪的许医师或许给了他一个32位的辅助系统,自己会连同2038危机,永远被锁死在网络记忆当中。
让罗尼更担忧的是,即使没有梦核病毒的污染,自己封闭的记忆也早已腐败变质,因为他从来只顾抽取记忆、根本没有使用过一次沉浸装置进行净化。
每当他的脑中出现各种奇思异想和任何或剧烈或细碎的伤痛,他就会将这些记忆抽取,剥离出他的大脑。直到几乎他完全丧失遗传自爸爸的艺术天分和关于爸爸的大部分记忆,他才感到无比的轻松……
他对这份轻松上了瘾,再也不想净化的事情。
所以,他有预感自己会面对一些很不好的东西。
又或者,所有的记忆都完成了自我修复,当初的真相在他的面前一览无余。罗尼侥幸地想。
传输进度100%……
系统的声音传来,罗尼昏睡了过去。
罗尼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压力。
他睁开眼,从一片黑色的风暴中醒来。
那股压力不但作用于他的身体,更作用于他的精神。罗尼挣扎着起身,风暴中翻涌着数不尽的负面情绪朝他袭来,让他一阵眩晕,喉头溢出咸腥的液体。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匍匐在地上,感到孤立无助。
长大成人的他仿佛又变回那个茫然无措的孩子,任由自己被黑色的旋风劈砍得皮开肉绽却束手无策……
黑色的风暴愈发浓重,阴影里透出一个个模糊的剪影,他们闪着银白的眼睛,捂着嘴巴窃窃私语,目光像刀子般刺向罗尼。
可怜咯,以后没老子养。
你是没人要的小孩。
是孤儿。
是你害死你爹的!全部都是你害的!要是没有生你就好了,他的人生还可以重新开始!你再没有爸爸妈妈了!你不如死了算了!你爸是为了救你才死的,是你害死了他!
是你害死了他!
句句咒骂声即使在风暴的底声中也显得刺耳,罗尼捂着耳朵,蜷缩在地上颤抖了起来,不能自已地呜咽起来。
一双柔软的手抚上了罗尼的肩头,缓解了他的痛苦。
他侧头,看见一位通体透明发亮的女性将自己搂入怀中。温暖的体温让幼小的罗尼停止了战栗,思绪也稍微冷静下来。
他尝试让自己思考。这是梦核病毒感染的结果吗?
还是说,这个空间一直承载着他的负面情绪,不光是梦核病毒的作用,他的想象力、记忆和情感一同被困在这里,像霉菌般在阴暗中腐败发酵……
让原本就难以愈合的伤口越发溃烂生疮。
“啊啊啊啊,你不要脸,你这毒妇,你这杀人凶手!”
一片悲恸的哀号声紧接着歇斯底里的尖叫穿刺而来,怀抱罗尼的光洁女子瞬间溃烂成淤泥,周围黑色风暴掀起的尘雾越来越密,形成四道高楼般的棺材板压迫而来,四壁渐渐封死。
罗尼抬头,天顶是一只巨形的眼球,怨毒的眼神审视罪人般死盯着罗尼……
在那漆黑的瞳仁中,倒影着罗尼崩塌的家园,当中,一个模糊的血人向罗尼渐渐逼近,最终充斥满整个瞳孔。
虽然五官俱毁,但罗尼还是认得出他……
那个人是……爸爸!
罗尼终于昏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听见僧人敲击木鱼的声音……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罗尼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体格外地轻盈,手脚被负能量裹挟的那种麻痹感消失了。侧头,他看见几簇毛茸茸的小团子拥在他身边,正是三只刚刚睁眼的小猫,其中斑纹独特的小三花像极了土豆。小猫们依偎着罗尼纯黑色的皮毛、酣睡在压塌的草浦上。
罗尼抬起前爪,看着自己泛着黑色素的肉蹼,疑惑地跑到不远处的溪流边。
水边芳草依依、蝉鸣孜孜不倦,溪水倒影映着碧色的蓝天,硕大的云朵轻盈地漂浮着,夏日的午后阳光刺目,罗尼在植被丰盈的溪边却只觉得清凉。
这才是罗尼记忆中的家园。
罗尼找了一处不流动的水潭,才看清自己的模样:一只面容俊俏、蓝色眸子的黑猫,正是流浪猫小黑——罗尼不知怎的移魂到了小黑的身上。
这正合他的心意,他以主观视角进入后的所见所闻令他后怕……以小黑的视角,反而行动轻盈、头脑清晰。
不便的是,无论他怎么开口,发出的只有“喵喵”的叫声。
看来这个重组的记忆世界里,角色并不能打破原有的框架,会按照罗尼记忆中的信息构成的逻辑行事。这是他的记忆世界,却又不完全受他控制。
他早与许医师失了联络,后悔自己没有早完成净化。
他将腿伸入久违的老家的清凉溪水中,猫畏水的习性又让他迅速地抽离。
以太阳的高度来看,大约是午后时间,正是爸爸在院子里的午睡时间。
罗尼安顿好几只小猫崽子,立刻向着自家院子飞奔而去。
枝丫探出篱笆的木槿花开得正好,院子里的菖蒲也长得丰茂。罗皓本无心园艺,在隔壁齐爷爷的热情帮助下,才半推半就地栽下了两样植物。一是因为罗尼在齐爷爷家做客时,吃一道齐奶奶做的肉圆木槿花打汤馋了嘴,二是苗苗口中防疫驱邪的灵草菖蒲。
苗苗是齐爷爷的孙女,罗尼总和她结伴去玩,却已经记不清他们一家人的长相了,只记得苗苗总爱穿着樱桃小丸子同款的红色背带裙、齐爷爷也像动画片里小丸子爷爷的那样慈爱。
苗苗应该早已长大成人、而齐爷爷、齐奶奶不知是否还健在……
罗尼不再多留,双脚一蹬就轻松地跳上了院子的半墙。他看见,远处葡萄架的阴翳下,爸爸的藤椅正缓慢地摇晃着,眼睛不禁有些湿润……
黑色风暴中模糊血人的形象掠过心头,而七月的阳光却荡涤了这份阴霾。
溽暑的空气中,偶尔吹过几丝凉风。
阳光明媚,岁月静好。
爸爸。
罗尼在心头默默地念。
爸爸就在眼前,自己却不敢向前一步,去看记忆中模糊的面庞。
就像自己所说的,重要的人就在眼前,却总还想着要再犹豫一下。
爸爸的藤椅摇晃突然剧烈了起来,罗尼急忙向前。
只见罗皓伸手在空中挣扎着抓挠着什么,五官扭曲、露出痛苦的表情,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罗尼纵身一跃,跳进了爸爸的怀中。他用湿润的舌头轻舔着罗皓的脸颊,想缓解爸爸的痛苦,而黑猫舌头上的倒刺却让罗皓苏醒了过来。
罗皓醒来,眼前是一双陌生的眼睛——一双湛蓝的眼睛。那通透的瞳孔微微颤动着,温热的鼻息扑在他脸上。
他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是猫?他用手将猫托举起来,猫很乖地任由他随意摆布。
是小黑!
小黑是经常光顾自家院子的流浪猫,皮毛黝黑油亮,被各家投喂得很好。罗皓家便是他经常光顾的餐点之一,虽然喂熟了,但他却只对罗尼躺倒打滚打呼噜,每当罗皓靠近,他就翘起高高的尾巴不让接近。尽管总是热脸贴了冷臀部,罗皓却孜孜不倦地献着殷勤,谁叫他是只小猫呢。罗尼给小猫取了名字叫小黑,也许他在每个人的院子里都有不同的名字吧。
罗皓万万想不到,此刻黑猫体内的正是他苦苦搜寻的罗尼。
罗皓环顾四周,木槿花的枝叶轻轻摇曳,花瓣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透亮,花开得正盛,可以摘下给尼尼打一碗木槿花肉圆汤了。他揉了揉眉心,静坐了一会儿,试图缓和头部的阵痛,小黑正坐在他腿上,目光直视着他。
仔细看,小黑长得像人,脸很瘦长、三庭五眼的,不像同街叶子小姐养的那只肥嘟嘟的蓝猫。小黑还有一双和他那高傲性格相媲美的凌厉眼神,显得洒脱帅气。
“太好了,小黑,你没有变异。”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鲜活生命给罗皓带来的疗愈,本已经从水管渗透进家中的负面能量此刻却荡然无存。他揉搓着毛茸茸的脑袋,小黑只抖抖耳朵,任他抚摸。罗皓多想时间暂停在此刻,停留在这个与外面隔绝的温暖小院中。
独自面对这个诡谲的家园,他快要崩溃了。
他本就不是一个刚毅的人。
如果此刻怀里的是自己的儿子罗尼,而不是小黑。他想,他可能早就放弃了,甘愿沉沦在此刻虚假的平静当中。
“叮”地一声,气氛骤降至冰点。
罗皓的眉头又拧成了绳,他打开微信的聊天界面,知道自己又该前往门外的世界——与自己一墙之隔的数字地狱。
生而平凡,为父则强,卿本柔弱,为母则刚。
罗皓突然领悟了这句话的意思。
一阵女人怪异的呜咽声响起,掺杂着电流的噪音。镇上大喇叭前奏过后,播音员的声音响起……
“下面播送一则通知:寻人启事——罗尼,男,留短发刘海,10岁,身高1米3左右,身着灰蓝色上衣,军绿色短裤,背黑色书包,傍晚时分于少年活动中心(瓷镇附属小学)失踪,目击者称有疑似儿童坐上85路公交车。望能提供相关线索者联系瓷镇播音中心或者孩子爸爸,联系号码是……”
广播的声音完整了。
听罢,罗皓转身向屋内走去,罗尼想喊他,却只发出喵喵的叫声。罗皓出来时,胸前系着一个绑带的围兜。确切说,应该叫宝宝腰凳,作用是将婴儿兜在大人胸前。罗尼刚琢磨明白,就被罗皓一把捞起,塞进了宝宝兜。
“小黑乖,我们要去危险的地方,你可不能丢了。”
罗皓打开大门,迈了出去。
果然,家是天然的屏障。一跨入外面的世界,氛围、感官、气压陡然变化,这个世界仍旧被一种负面压抑的情绪充斥着。
果然,不仅是自己的苏醒地点、广播内容,文化街也有了变化,负能量的黑洞消失了,并且换了一种形式,所有的黑色能量仿佛被打碎成尘烟,融入到文化街每一个角落。
罗皓仔细观察着世界的变化:那种过于鲜艳的颜色、异常的蓝天绿树,天空上吊诡的黑洞,都已消失了。整个文化街失去了生机和色彩,唯一的色彩是街边红彤彤的大灯笼,像一部上个世纪中式cult片里的场景,没有粉墙黛瓦的诗情画意,有的全是怪诞阴森。
罗皓并不欣喜。
瓷镇气压低沉,风雨欲来。
第一次造访此地的罗尼却惊诧无比,仅仅一墙之隔,外面的世界就像是老式VHS拍摄的画面——失真且黯淡。这感觉和身处黑色风暴当中相同,只是强度尚可忍受。只是更强的黑色情绪风暴已在不远处登陆,渐渐席卷过来……
怀里的小黑身体在打颤,罗皓又揉了揉毛茸茸的头。
“小黑不怕,要像个男子汉。”
黑猫好像听懂了似的,鼻子哼哼唧唧了一声,算是答应。
而罗尼说的却是:小黑是只母猫,笨蛋。
罗皓每向前一步,黑色的雾气像海浪般向他翻涌而来,小黑对雾气的耐受度更低,和罗皓第一次面对这些负能量时的反应一致——浑身发冷、不停地打摆子。他用手遮住了罗尼的眼睛,希望这样他能好受些。
在上一次苏醒前,他第一次梦见了下午的场景,所以他这次是下午醒来的,而且是第一次回到院子。世界发生了变化,他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的变化,还是坏的变化。所幸他获得了更多的线索,他好像只有得到了更多记忆的线索才获得更大的范围活动,不然他可能永远被困在那条变异的老街,直到粉红色的污染水源渗透进小屋的每一个角落,完全吞噬他的家园。
只要他能想起更多的事,就一定能找到罗尼逃离这里。
更何况,现在他还多了一个伙伴,小黑。
进入停在街口的车,罗皓长舒一口气。随着车门关闭,不祥的气韵减淡了一些。遮挡罗尼视线的温热大手移开了,罗皓发动车子,罗尼疑惑。
“喵?”(我们去哪?)
“我们现在去瓷镇附小,是尼尼最后出现的地点,而且我上次在变异教室里还看见了数字线索。”
罗皓会意般地答道。
汽车飞驰,越是接近瓷镇小学,罗尼的头就越疼。
直到车在校园操场上停下,罗尼头痛欲裂,脑袋里像是有个肉瘤在强行生长,学校有魔力般吸引着他的视线,他面向学校的方向,眼睛开始向上翻……
罗皓早已发现小黑的异常,急忙松开宝宝兜、让黑猫倚靠在自己的大腿上,焦急而轻柔地捋着小黑的背。
“小黑挺住啊,你是个男子汉,你能行的……”
“小黑……是……母猫……不是男的……啊啊……”
随着一声嘶吼,罗尼的眼睛恢复清明,抬眼对上罗皓的满脸的错愕。
“我……我刚才说话了?”
罗皓回过神来,木讷地点了点头。
“你还好吗?”
“嗯……我没事了。”
不光是视线,罗尼的头脑也变得更轻松了。事实上,他取回了那些关于学校的记忆——热闹的兴趣班、顽皮的同学们、老旧的教室,还有罗尼最喜爱的静娴老师……静娴老师皮肤白皙,总穿着嫩黄色的裙子,头发和身上都带有香味,没人不喜欢静娴老师。静娴老师青春活泼,还总能教大家一些新鲜知识,寓教于乐、她的课堂欢声笑语。
所以当期待了一周的创意绘画课被枯燥的小朱老师代课的时候,罗尼百无聊赖地听了十分钟,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教室,溜上了校门口的85路公交车,回家去了……
之后的记忆依旧丧失着,只是解锁记忆的罗尼能开口说话了。或许每修补一部分自己的记忆世界,他就能获得更多这个世界的控制权。
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见罗皓正看着他。罗尼总觉得自己该解释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对方心领神会地笑了笑,率先开口。
“我们去学校看看吧。”
“嗯。”
二人不知道的是,在罗尼疼到抽搐的时候,学校附近的能量场也产生了巨大波动,天空中的黑洞不规则地收缩膨胀,学校就像跳帧的录像一样,在闪烁漆黑的间隙中扭曲变形,甚至出现空间断层,又在瞬间平静。
此刻的学校已经恢复往日的模样,只是里面空无一人,连比例怪也不见了踪影,只有罗皓的脚步回响在走廊里,听得人胳膊上的寒毛也竖了起来。
来到尽头的课室,罗皓握住门把的手再次迟疑起来。推门而入,幸好教室里空无一人,黑板上的数字还在。
“10101111……”罗皓一手托着腮,认真地沉思着,甚至走上讲台,拾起一支粉笔演算起来。他像是福尔摩斯附体,坚信自己必能解决出晦涩的符号密码,尽管自己只是个艺术专业的数学文盲。
专心解谜的罗皓因为负能量的解除,并没发现身后的黑猫低着头,一言不发,表情开始痛苦起来。
“10101111……啊——到底是什么意思——”罗皓逐渐烦躁。
“351……”
听到细若蚊蝇的回答,罗皓即刻惊诧地扭过头,“什么!”
“黑板上的数字是351!”
罗皓激动地扑了过来。
“小黑,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10101111,零一是电脑的表达方式,将二进制转换成十进制,就是351。”
罗皓开心地把黑猫搂进怀里,亲了又亲。却看不出黑猫黑色皮毛下的阴沉脸色。因为根本无须换算,在罗尼的眼中,黑板上的数字,自始至终都是351!
身为人类的罗尼,和身为程序员的罗皓,看见的本就是同一个数字的不同表达。
这就像是直白而无情的宣判:眼前的爸爸并不是爸爸,而是根据记忆所重构的数据……
“这里是电脑的世界吗?”罗皓一语戳中了罗尼的内心。
罗尼惊讶地抬起头。对方略带苦涩地笑了笑。
“我就是再迟钝也该知道,这异常的世界——环境变异、会说话的黑猫再加上电脑的二进制——我们这是被困在了电脑的里世界了。不过,小黑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们一起出去的。”
罗尼心里一阵苦涩。
“不过351代表了什么,小黑你知道吗?”
罗尼摇了摇头。
其实他看见351的瞬间,记忆就被唤醒了。
一闭上眼,那个血肉模糊的黑影就映入他的眼帘,潜意识告诉他,那是爸爸。一辆超载的运沙车撞来,罗皓死在了351国道上。
他只能隐瞒。
“叮”地一声,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
罗皓打开微信和比例怪的聊天界面——“我到了。”
而那头像闪烁了几下,在罗尼的眼中,分明是静娴老师的靓丽的模样。只有他看到了完整的信息内容,写的是:
我到了——家里见。
“她要来了,快走!”
罗皓又把黑猫塞进宝宝兜里,黑猫表情讶异地望着他。罗皓乐观地笑了笑,“我记起来了!小朱老师打电话来,说尼尼逃课了,有人看到疑似他的孩子上了85路公交车。”
黑猫的表情却看不出欣喜。
自己的记忆会同步更新到这个世界,看来自己也得加快行动了。他不想让这个世界的爸爸也死亡,如果能改写记忆……或者,至少在那之前切断连接。
“我们接下来分头行动,我回文化街看看罗尼有没有回家。你就一路乘车,搜寻关于351的线索。”
罗皓对黑猫的提议有些迟疑,放心不下小黑单独行动。
“时间来不及了!”
罗皓郑重地点了点头。在文化街站,黑猫灵巧地窜下车,没有回头。
“小黑,你是个男子汉——我相信你可以的——”罗皓扒在车门边,对着黑猫孤单的背影,拖长着声音喊道。
“笨蛋——小黑是只母猫——”
娇小的黑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空无一人的街道像是在静默地邀请,要把人吸进去似的。往日邻里和睦、气氛活跃的老街,却在梦核病毒和罗尼的记忆扭曲作用下,变得荒诞可怖,充斥着死的气息。
在水墨色的老街尽头,传来喃喃低语,似是木鱼声和诵经声,之后是悲切的哀嚎和女人的尖叫!
一股强烈的恐惧袭上心头。
罗尼快速地甩着头,连同耳朵发出“簌簌”的声响,却无法阻止声音的传播。
随着内心的恐惧加剧,脏污的古宅墙面变得皲裂破损,墙皮上出现流光溢彩、血管状的肌理,细看却是无数交叠流转的纸花和莲灯,密密麻麻填满了缝隙,液体般流动着……
罗尼看得心里发寒,纸花和莲灯的流速骤增,倏地,整块墙皮都剥落下来,他惊得后退,这密集的图像渐渐描摹出一张抽象的脸孔。
罗尼尖叫一声,连跳三级,从墙头跳上了铺满黑瓦的屋顶,朝着自家奔去。
只是越往家的方向走,愈加强烈的苦痛情绪化为一股有形的雾粉色气压向他袭来,血气和浊白的空气交融着,传递着不祥的气息。
黑猫顿足在屋檐下俯瞰街道的全景,老街早已物是人非……
叶子小姐的陶瓷工作室、江大爷的书法工作室、山田先生的手作咖啡小铺子,总是在街头巷尾溜达的小毽子和熟悉的花草植被,他熟悉的家园、熟悉的脸孔都已不在,只剩下失去各色装饰循环往复的古宅单元。
一个声音在心头浮现——逃离瓷镇。
逃离瓷镇!
黑猫再次奔跑起来。
直到罗尼强忍着强烈不适,来到自己的家门前,他才看见了色彩:
密密麻麻的纸花和莲灯开满了整座屋头,不留一丝罅隙。
“啊啊啊啊!”
就连最后的精神港湾都被污染了,罗尼尖叫起来。
眼睛刺痛,热辣的眼珠落下。
猫,也会流泪吗?
罗尼愣怔地走进屋里,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一天。
悲剧发生的那一天。
屋里传来细微的声响,爸爸在家。
他轻轻地扣上院子的大门,从后门溜进家中,手里还捏着比例怪的剪贴画。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今天是他第一次逃课,与其听小朱老师的唠叨,还不如回家继续打造他的比例怪或者做一位更像的静娴老师,他可是刚刚从爸爸那里学会了创作剪贴画的精髓。
爸爸不会怪自己逃课的。只要他撒娇,爸爸从来就不会打骂他,甚至还会刮着他的鼻子,一笑了之。
他怀着隐秘的喜悦,想给爸爸一个惊喜。
“罗皓……”
甜腻的女声传来。小罗尼愣了愣神——是静娴老师的声音。
她怎么在这儿?难道是家访?
随即他欣喜地冲进了客厅,正好让静娴老师做自己的模特。
只是客厅里空无一人,静娴老师最好看的一条嫩黄色的裙子凌乱地丢在地上,还有揉成一团的丝袜、女士内衣,除此之外还有随意抛散在一旁的——爸爸的衣物和一条男士平角短裤……
男女云雨的暧昧声响以及娇吟低喘,悉数传入罗尼的耳中。
他愣怔在原地,下意识地搜寻着声音的方向。
稍稍侧身便看见爸爸的卧室中,两个浑身赤裸的男女,像蛇一般交叠在一起……
静娴老师惊叫一声,颤抖着仰起头来,半边身子被罗皓挡住,只露出了一只眼睛。那眼睛偶然向门外望去,从迷离转为圆睁,惊讶地与这个不速之客对视着。
小罗尼也惊得撇下手里的剪贴画,撒腿就跑,漫无目的地逃跑。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跑,甚至不知道静娴老师到底有没有看见他。只是年幼的他无法消化这巨大的冲击,心中是一种难耐的心情,觉得羞耻又恶心,最敬仰的两个形象以人类最原始的丑陋形式在他的心中崩塌。
他突然很恨这两个人。觉得静娴老师对她的好都是假的,更觉得爸爸欺骗了自己!他们两个都背叛了自己!
在长大后他时常会想,人类的生殖器这么丑陋,也许就是造物主的阴谋吧。
小罗尼不知不觉又来到溪边,蒲草丰美,晚风徐徐,溽热还未散尽、清凉也不寒人,罗尼迷茫地散布在草甸之间,觉得自己被爸爸和静娴老师的背叛给深深伤害。
“恶心!”小罗尼怒斥一声,决定离家出走。
忽然他听见几声娇柔的“咪咪”叫声,在草埔之间竟隐藏了几只猫崽,小罗尼愤懑的心情瞬时消解了许多。
小猫崽有些怕生,小罗尼嘴里“啧啧”地逗弄着小猫,伸出手,想摸摸小猫毛茸茸的小脑袋。可手还未触碰到,一个矫健的身影就从草埔中飞扑而出,一爪子挠伤了他的手背。
手背热辣辣的,渗出血来。
小罗尼“嘶嘶”地吃痛,定睛一看,那猫呲着牙,眼睛里闪烁着红色的血光恐吓着他,竟是小黑。
“平时喂了你那么多吃的,你连我都不认识嘛!”小罗尼气恼,正要伸手去抓小黑,手背又被小黑生挠了几下。
小罗尼生气地捡起一个石子向小黑方向扔去,只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不巧石子正中小黑,受了惊的小黑尖叫一声,穿过草甸,朝着公路的方向跑去。
“对不起!我没想砸你的!”小罗尼惊呼一声,奔跑着紧随其后。“别跑!那边有车。”
只是小孩子的步伐不稳,在途中磕绊了几次,等他来到351国道,小黑早就没了踪迹。
天色已暗,351国道的偏僻路段并没有灯。小罗尼借着月光顺着道路摸索前行,一边呼喊着小黑的名字。蝉鸣声已经弱了下来,蛙鸣声取而代之,周围是黢黑的田埂和黑暗中婆娑的树影,罗尼越发害怕起来。
只是对小黑的歉疚和对爸爸和静娴老师的怨怼还萦绕在心头,他硬着头皮往夜色更深处走去。
“小黑——”罗尼大声喊着小黑的名字,试图给自己壮胆,并且这次的喊声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应。
“尼尼——”
小罗尼回头,远处一个漆黑的身影奔跑着朝着罗尼快速地逼近。他下意识地跳下了公路,朝田埂里躲去。
“尼尼,跟爸爸回家吃饭。”
“尼尼,爸爸错了,别躲了,出来好不好?”
“尼尼乖,天黑了,外面不安全。”
“尼尼——”
爸爸的语气突然变得愠怒,“尼尼!别耍性子了!爸爸还不能有私人的生活了吗?爸爸一个人把你养大容易吗?”
小罗尼鼻子一酸,眼里噙着泪水,委屈地大喊:“我让你生我了吗!我一个人没有妈长大我容易吗!”
罗皓还在田埂里搜寻着儿子的身影,小罗尼却早已凭借矮小的优势,猫着腰躲在阴影中又返回到351国道边,绕到了罗皓的身后。
“我要去救小黑,我要离家出走,别来烦我!”
他对着罗皓的背影撒气地大喊一声,就窜过国道,朝着马路对面横冲过去。
罗皓也紧追上去。
“尼尼——”
只是罗皓的话还没有喊完,清晰的碰撞声、刹车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一系列的声响在小罗尼脑后迸裂炸开!
小罗尼回过头,只看见粗粝公路上血迹和组织的暗沉痕迹,他不安地偏过头,看见了车底模糊的血人……
黑暗的田埂边突然窜出一个黑影,尽管运沙车司机第一时间踩死了刹车,但人还是被卷进了车底……
“爸爸——”
随着尖叫出声,罗尼醒了过来,眼睛湿湿热热的。进屋的瞬间,他昏了过去,此刻他仍在黑猫的体内。只是在昏迷的期间,他找回了爸爸死亡的真相……
是自己害死了爸爸。
黑猫的脚步阒静无声,客厅还是当年的模样,卧室里再次传来异样的响动,罗尼的心狂跳不止,他再次窥向记忆中的那间卧室,依旧看见两只白嫩的大腿悬空着……
黑猫视线向上移动,不同的是,记忆中静娴老师的脸变成了比例怪的脸!一只暴突的眼球360度地怪异转动着,最后视线猛地定格在角落里的罗尼身上,覆在比例怪身上的男人也猛地回过头来,男人身体的正面是那个血肉模糊的血人!
罗尼惊叫一声,从大门逃窜而走。
然而,大门之后还是大门。
进入大门,还是自己的堂屋。
只见纸花和莲灯爬满了墙壁,围墙外摆满了筵席,宾客们列座其间、一道道美酒佳肴不断送上餐桌,食客们举杯交箸,不乏热闹的气氛。只是大门中央倒吊的福字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奠字、春联也变成了挽联,花圈劣质的颜色映衬得白绸之下男人的黑白遗像更加惨白——老街口纸花莲灯勾勒出的抽象面孔,罗尼害怕面对的脸孔,正是罗皓的遗像……
“爷爷。”
罗尼不觉叫出了声,门外强忍悲痛招待着来往宾客的男人,正是罗皓的父亲,罗尼的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让忙碌疲惫占据身心正是这个老人排解悲恸的方式。而相比男人的内收,女人的悲哀表达更加外放。灵堂里呼天抢地的呼喊伴着隐隐的诵经声和木鱼声,从筵席的喧嚣声里穿刺而出。
现场的喧嚣静了下来,宾客们谈天、打照面的也都噤了声,几位心思柔软的、也感伤地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丧子之痛,悲切销魂……
罗尼不敢走入灵堂,歉疚和恐惧包裹着他。
他怀揣着一个无法对他人说起的秘密——是他害死了爸爸!
一句尖叫又炸响在心里:
逃离这里!
逃离瓷镇!
他转身向出口奔去,却又一次鬼打墙一般,明明是朝着大门的出口,却连接着室内的灵堂!罗尼,一脚闯进了位于反方向的灵堂当中。
奶奶枯瘦的背影背对着他,掺杂银丝的头发挽在脑后,她跪坐在团蒲上面,力气被抽干似的,瘫倒在一旁的年轻女人怀里,时而大声恸哭、时而低声啜泣。旁边搂着奶奶的女人背影隐忍坚强,不时地安慰着奶奶。虽然只有背影,但罗尼知道那是静娴老师。木鱼声和诵经声不断传来,角落里是不问人间悲痛的僧人的冰冷背影。
“可惜了,怎么大晚上跑到国道上去呢?”
几位宾客凑近了门口,有个嘴碎的男人惋惜地感叹,立马被同行的女人狠拍了一下,低声提醒。
“不能在死人面前说这种话,魂魄会舍不得离开的。”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客人的碎语,奶奶又一波的哭天抢地席卷而来。
而角落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正瑟瑟发抖,散发着令罗尼作呕的熟悉能量——他最初遭遇的那种黑色风暴。整个黑色风暴的负面情绪全被压缩在一个小小的躯体里面,那人抬眼,亮白的眼睛似银刃一般刺向黑猫。
罗尼知道,那是自己……
爱之深,责之切。
因为罗尼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罗皓和家里的关系闹得很僵。爷爷奶奶对罗尼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小罗尼甚至觉得他们对自己抱有敌意。
可他们是亲人,这一点更加让罗尼恐惧。
当奶奶敏锐地质问罗尼,爸爸为什么会去公路的时候。他发起抖来。
罗尼恐惧那刻薄露骨的眼神,奶奶似乎看穿了一切。
车祸之后,他开始失语,大人们只觉得他受到了精神打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假装失语,以逃避所有让他恐惧和愧疚的质询和答案。
他第一时间逃走了,惊慌失措的司机并没有发现他在场。他第一时间逃回了家里,静娴老师恢复了端庄的姿容,忧虑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静娴老师安慰了惊魂甫定的罗尼。
小罗尼哭泣着告诉她所有,静娴老师瞳孔巨烈地颤动了一下,然后坚强地帮忙料理了所有。
事情的前因后果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看着奶奶被静娴老师安抚得平静下来,罗尼更加担忧她会跟奶奶道出实情。
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黑影抖得更加厉害,静娴老师见状转过身来,变成了比例怪的形象,她朝黑影走过去,从后面缓缓地抱住他,用温柔的语调吐露出恶魔的低语。
“尼尼,我来做你的妈妈好不好。”
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黑影的情绪开始决堤。
“啊啊啊啊!你不要脸!要不是你和爸爸……他也不会死!”
他尖叫。
奶奶怨毒的眼神立刻投掷过来,果然,任何与儿子的死亡相关的刺激,都会让她变得尖锐刻薄!失去理智的奶奶随时在为丧子之痛寻找一个外在出口。
“啊啊啊啊!你这个毒妇!”
宾客们冷的热的目光都投掷过来,神经脆弱的奶奶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一巴掌甩在静娴老师脸上,险些把她掀倒在地。宾客们立即把两人架开,奶奶还在不住地伸手抓挠。
爷爷也闻声赶来,向静娴老师道歉之后,眼神冰冷地请她离开。
静娴老师此时已经褪去比例怪的外形,恢复了平日模样,她捂着半边红肿的脸,低垂着头颅。
静娴老师向着爷爷奶奶、向着罗皓的灵柩各鞠了一躬,就捂着脸离开了。
闲言碎语传来,她只坚定地踏出门外,不置一言。
她自始自终没再看黑影一眼。
从那之后,小镇上的人再也没见过静娴,没人知道她的下落以及是死是活。
唯有黑猫体内的罗尼,仰着头窥见了静娴老师离开时哀伤的眼神,她从嘴角冷冰冰地挤出几个字,却听不出在说什么。
不是这样的!自己搞砸了一切。
自己是世界上最没用的小孩。
黑影呆愣在原地,歉疚情绪接近崩溃,以他为中心几欲要扬起一场黑色的风暴。罗尼被负面能量所影响,几乎要从一片发苦的喉头吐出血来。
逃离瓷镇!
“逃离瓷镇!”
黑猫大吼出声,似乎借此打破了鬼打墙的魔障。
他狂奔!
他逃到苏醒时分的溪水边,但这却不是最终的目的地。他轻舔了舔几只小猫崽。
那天晚上之后,罗尼再也没见到过小黑,只是吃席的人说过压死罗皓的那天不吉利,路边还压死个黑猫……
自己失去了爸爸,小猫失去了妈妈,而自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出于歉疚,罗尼想收养所有小黑的孩子,最终奶奶只让他留下了土豆。
“土豆,待会见。”
罗尼跃出草甸,朝着小溪之外跑去。
他的真正目的是351国道。
不知是不是病毒感染的缘故,他从一开始就丧失了对这个世界的控制能力,无法自主地登入或登出。
逃离瓷镇,结束这场噩梦的方法也许只有让自己强制死亡了。
他向黑暗中的351公路走去,停留在记忆中的位置,静静地等待那辆运沙车驶来……
如果自己在记忆中代替爸爸死掉的话,这个世界的爸爸会不会过得更幸福一些?虽然只是程序重构的数字形象,此刻,罗尼却把他看成爸爸的灵魂。
爸爸,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这一次,就换我来救你吧。
道路的远方,运沙车的前灯渐行渐近,黑夜里的黑猫闭上了眼睛……
“砰!”
预料中的痛苦碾压没有如期而至,黑猫惊奇地睁开了眼睛。
男人摔倒在地,磕得头破血流,怀里却护着一只完好的黑猫。运沙车的司机骂了一句,便平稳地驶远了。
爸爸!
罗皓偏长的头发被血迹粘黏在脸上,他的黑眼圈很重,面色蜡黄,因连日的殚精竭虑显得憔悴不堪。
“你为什么要救我?”罗尼讶异又懊恼。
罗皓疲倦地笑了笑,“因为尼尼说要去救小黑。”他艰难地爬了起来,“我全都想起来了,尼尼就在附近的田野里。你不要走远,我这就去找他。”
罗皓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下一秒却因拉扯到磨破的嘴角而表情扭曲。
“我说过,我要带尼尼和你,我们三个一起逃离这里。”
黑猫的瞳孔里映出爸爸坚毅的脸颊,表情开始因为吃痛而扭曲。罗皓转身奔向黢黑的田埂,背影高大。其实罗皓并没有那么高大,现实中的罗尼早已高过爸爸,但此时的他却以黑猫的视角仰望着那个英雄般的宽阔的背影。
爸爸再一次救了自己。
即使这个爸爸只是由自己的记忆数据演化成的AI,以有限的线索注定逃不出这片被记忆框死的阈限,也拯救不了罗尼。因为为了逃避过去,罗尼把自己从回忆中剔除,用强大的能量包裹着,这里的罗尼不存在,又无处不在。这个世界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是他经由记忆透析流放至此的。
这样的爸爸在无数次循环往复的失败和恐惧中,对抗着变异的世界的负能量,从未放弃过拯救罗尼……
也许自己早点开始净化这个记忆世界的话,也不至于让曾经的家园崩塌至此,让所有的美好记忆都被负面的情感侵蚀魔化。
罗尼会想起许医师的话,这是一种自我妨碍行为,害怕失败造成的挫折给自己造成伤害打击,所以采取回避行为。这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却总让胆怯的罗尼错失重要的东西。
很多小朋友都被问过这样一个问题:更喜欢妈妈还是爸爸?别看小孩儿小,大多是人小鬼大,对人情世故已浅有通达,已经会和稀泥地答一句“都喜欢”。而罗尼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喜欢爸爸。因为他没有妈妈。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妈妈,后来他从别人那听来了答案。
幼小的罗尼总是步伐不稳屁颠屁颠地跟在爸爸的身后,踩在爸爸的脚上或者直接骑在爸爸的脖子上,甚至还在上面尿过一次。因为罗尼只有爸爸,他的眼里更容不得沙子,爸爸也交过几个女朋友,在他们气氛正浓的时候总被罗尼使性子挡在中间。罗尼想独享爸爸的宠爱,他的心思也好像能被那些阿姨看穿一般,但爸爸是他唯一的亲人,只有他能名正言顺地捍卫主权。
都说父爱如山,他倒是觉得爸爸像是包容一切的天空,包容着罗尼所有的任性。爸爸本就不是个刚毅血性的男子,爸爸留着柔顺的齐肩碎发,样貌还有几分阴柔……
他的爸爸该是什么样的爸爸,罗尼全都想起来了。罗尼的记忆开始修正,他终于克服害死爸爸的愧疚与悔恨,净化了那些钻牛角尖的、污染扭曲的记忆。
黑猫的样貌化为一片片像素消散,幼小罗尼的样貌出现在罗皓眼前。罗尼此刻已恢复成自己,拿回了空间的控制权。
“爸爸!”
看着罗皓的背影就要被黑暗吞噬,罗尼终于大声嘶喊出来。
听见熟悉的声音,罗皓诧异地回头。
看着眼前抽噎的孩子,罗皓泪流满面。
“爸爸你别走,我在这世上再没有更亲的人了……”
罗尼孩子般地,止不住地哭泣。
也许他在失去父亲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停止长大了。
罗皓早已冲向前,将罗尼拥入怀里。
“尼尼,爸爸终于找到你了……”
罗皓将头埋入罗尼窄小的肩膀上,罗尼感到湿湿热热的。罗皓久久没有抬起头,无声地流着泪。反倒是罗尼先停止了哭泣,轻拍着爸爸的背。他知道的,自己遗传了爸爸的性格,爸爸其实和他一样胆怯,从来不是一个刚毅的人。
只是为了儿子,他不得不成为一名战士。
罗尼完全拿回了空间的控制权后,操作界面上的时间显现出来——这也是病毒的倒计时。
2038/01/19
3:00——
滚烫的眼泪又从罗尼平静下来的眼角流下,脸颊痒痒的。
他仰起头,注视着罗皓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爸爸,怎样才能拥有钢铁般的心?”
思忖片刻,罗皓答道。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这不是我们学校鲁迅雕像上写的话嘛。”
被戳穿的罗皓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罗尼回想起爸爸在学校鲁迅像边,等他放学的模样,无论打雷下雨,风雨无阻。
“做个男子汉,罗尼。”
爸爸揉了揉罗尼的头,温暖的大手让人感到安心。如果可以的话罗尼还不想成为男子汉,他还想多当几年爸爸的孩子。
罗皓微笑着,似乎早有预料。
毫无征兆地,眼前像拉了闸,一片漆黑,罗尼被迫切断了和记忆世界的连接。
时间来到2038年1月19日的凌晨3点04分17秒。
往生咒
罗尼漂浮在虚无的黑暗中,像是陷入了一场冗长的噩梦。
他在梦里看见一片光,他向光的方向游去。
那是一个瓷白的房间,房间里满是纸花莲灯,角落里点着白烛。罗皓的遗像微笑着立于堂中,一位僧人敲击着木鱼,背对着他。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木鱼的敲击声和僧人的诵经声抚平了罗尼内心的芜杂,诵经声止,罗皓的遗像化为光点飘散于黑暗,罗尼也微笑着,眼角溢出了泪水。
僧人回首,满目慈悲。
罗尼醒来的时候已是凌晨4点之后,他的眼角有些湿润。
他急忙去查看显示屏,仪器仍能启动,但被梦核病毒感染的记忆文件已经消失……
他尝试修复,却再也找不回那些被仪器抽除、储存在元空间里的记忆数据了。好在他亲历其中,再一次将过去的种种刻印在脑中。
他将幽蓝的显示屏关闭,将它也塞进他回忆的小箱子中。
自己已经不再需要记忆透析了。
他的小学作文又飘落下来,罗尼拿起笔,在末尾添上一句:
我爱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拯救了我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