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的礼拜(二)
星期二
泰迪裸躺在床,睡得很香。由于老刘睡不惯沙发,在客厅里闹了一夜,害他几乎在凌晨四点才勉强睡着。当他正梦见自己与面泛桃花的女友亲得不可开交时,那老头又在客厅里怪叫起来,将他一把从甜美的梦境拖回苦涩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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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你这老东西!”他一怒而起,顺势从衣柜里揪出一只晾衣架,随之将紧闭的房门猛一掀开——
门一开,客厅里的积水一涌而入,瞬间将他整个人冲翻在地,腥臭的泥水从四面八方袭来,一眨眼便淹没了他的头顶。
他挣扎着爬起来,透过满眼的水帘望向客厅:只见灰蒙蒙的晨曦之下,一个肥胖的人影杵在浮动于水中的沙发上;往客厅的窗外望去,那层密不透风的雨幕丝毫没有消失的迹象。
“居然淹到二楼来了!”
泰迪心神未宁,耳边再次传来老刘的尖叫声:“儿子!儿子掉水里去啦!”
他沿着客厅里老刘手指的方向,恰好注意到那条萨摩耶露出水面的脑袋,它试图用爪子爬上漂浮的餐桌。
由于浑身赤条条地泡在水里,泰迪很快冻得脸色发青、连连战栗。他摸索着从过腰的水中站起,一边从衣柜里搜刮衣服,一边朝卧室的门外哆嗦:
“老头……站着别……动……我马……上过来……”
老刘看起来异常激动,两只手像抽风似的抖个不停,重心也在双脚之间来回转移,随时都有掉进水里的危险——
“儿子!儿子要淹死啦!儿子呀……”老刘两眼一黑,迎面倒在及时赶来的泰迪背上。
泰迪背起老人,借着窗口透入的晨光避开四处乱漂的家具,小心翼翼地迈至被积水淹没半截的大门。他转过身,面对爬上餐桌的一休吹了声口哨,随即开门往楼上走去。一休会意地跳回水中,一路狗刨游出门口,尾随两人上楼。
泰迪在三楼拐角处放下老刘,继而用一条顺手拿的毛巾擦干身子,换上衣柜里找到的白T恤与茶色牛仔长裤,以及一件被熨得平整过头的白色长款风衣。他将毛巾随手一扔,便再次背起不省人事的老刘,赤着脚板踏上阶梯,来到三楼的住房门前。
“有人吗?有人在里边吗?”泰迪腾出一只手,在关闭的防盗门上敲了几下。门内无人回应。
他又敲了敲门,等候片刻,依旧无人应门。于是他凑近门上猫眼,正想探看门内状况时,刚好撞见猫眼中漆黑一片的视野中央,忽地多出一圈黯淡的光环。他知道,这是有人从猫眼另一端避开他视线的迹象。
“你在里边,对吧?”泰迪直言不讳,“希望你能明白,洪水已经涨到二楼,我们住在楼下,实在是没地方去。能否请你发发善心,暂时收留一下我们呢?”
随之而来的是令人难堪的沉默。就在泰迪准备放弃,转身去找楼上住户时,只听得门后依次传出三声开锁的响动,门随着第三道锁的开启而徐徐拉开间隙。泰迪缩回上楼的脚,随即对上一位身穿浅蓝睡裙、留着中短黑发的妙龄女孩的双眼。她半身藏入门后,与门外的访客保持着一道防盗链的距离。
泰迪从她湛蓝的目光里看出了几分畏惧,于是稍微扬起嘴角,语气和缓地说:
“别怕,我们是住在楼下的邻居,并不是什么坏人。或许你之前没见过我,感到害怕也正常,不过既然住在同一栋公寓,想必你也有听见从楼下传来的狗叫吧?”泰迪说着便俯向脚边的一休,“喏,这就是那位经常扰民的哥们。来吧兄弟,叫一个试试?”
一休昂首挺胸,对着门边的女孩吼出一声洪亮的犬吠,直把她吓得浑身一颤。
“这狗……好热情。”女孩回过神来,看着一休咧嘴吐舌的憨相,略显羞涩地笑了下,“不过确实是经常听见的声音。”
她转而打量起站在门外、高自己足有一个头的健美男子,以及趴在他背上、耷拉着圆润脑袋的秃顶老汉,犹豫片刻,终于是放下了戒备。
“请进。”女孩捋了捋蓬乱的头发,随即解开防盗链,拉开防盗门退至一边。
“打扰了。”泰迪向她点头致意,换上备用的拖鞋走进客厅。所幸老刘没有掉进水里,身上衣服很是干燥。泰迪让老人横躺在一张卧式沙发上,自己则坐上挨近客厅门口的沙发。
一休抖了抖水,低头跟了进去。它没有拖着一身泥水步入客厅,而是自觉地走到阳台,原地转上一圈便席地假寐。女孩关上防盗门,转身看向那条颇懂礼貌的萨摩耶,不觉会心一笑。看来一休的无心之举,让女孩对它挺有好感。
“原来你是天主教徒?”客厅里传来泰迪的声音。女孩站在客厅门口,顺其视线望向墙上的一幅玛利亚画像。
“这是我的信仰。”女孩一边看着画像,一边习惯性抬起左手,在胸前微微握拳。
泰迪从画像上收回视线,转而端详近在身边的女孩——即使乌黑的发梢遮掩女孩的侧脸,他也不难分辨她那文雅而恬静的面容,稀疏的刘海凸显着她清澈的双眸,护肩的泡泡袖衬得她玉臂格外纤细;还有一袭宽松的天蓝色睡裙,丝质的裙身轻易让光线穿透,令她那有着标致曲线的姣好之躯,似有似无地呈现于旁人眼前——
“不、不能这样。”对自己猥亵的眼光后知后觉的泰迪,连忙在作出更无礼的冒犯前别开视线,动作之大甚至引起了女孩的注意。
“怎么了?”女孩侧过身,柔和的目光衍生出几分困惑。
“没,我只是——”泰迪试图辩解,而擅自发声的肚子刚好抢答,“呃……内分泌失调。”
“我懂。”女孩会意地微笑,随之步入厨房,留下蒙混过关的泰迪大松口气。
这时,头尾交接于云端的电光在阴森的天边闪现,隆隆作响的闷雷滚滚而来。
女孩走出厨房,手里多了一盘公司三明治和一大杯牛奶。她先把三明治放在桌上,然后双手托着杯底,将牛奶递给泰迪。
正当泰迪准备伸手接杯之时,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劈下一道寒光四射的闪电,如破石的利刃般炸裂开来,惊得女孩手指一松,指间的玻璃杯顿时在一声脆响中碎成几片,地板上随即溅出一滩白沫。
“啊、这!”女孩慌张地跪倒下来,抓起桌面的抹布便擦向凌乱不堪的地面。
“我去拿拖把。”回过神的泰迪立马起身,跑向放置清洁工具的阳台。
冷漠的苍穹并未给予他们缓冲余地,继续恶狠狠地劈下一道又一道剑指窗前的闪电。振聋发聩的雷声接连在耳边炸响,一遍遍震荡着女孩岌岌可危的意识——她逐渐陷入了一种久违的恐惧,恐怖的念头亦占据她的大脑与四肢,令她擦拭地板的双手愈发瘫软无力。恍惚间,她眼前的一切如泛动湖泽的倒影般摇摇欲坠,朦胧见得地板的瓷砖在缓慢地扭曲变形,连乳白的牛奶也渐变成风干凝固的深红液体。她的意识于幻觉中趋于模糊,呼吸也随之越来越沉重;没来得及听清赶到身边的泰迪呼唤,她便失去最后一丝知觉,旁若无人地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睁开眼,许久才分辨出灰白色的天花板。她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暖和的棉被隔着单薄的睡衣,庇护着仍有些许沉重的身体。
不仅如此,她那藏入被下、舒展五指的右手,此刻被某人温柔地呵护于掌中。
她侧过脸,目光轻易辨认出端坐在床前椅上的熟悉身影——那是一位红发披肩、看起来比她小好几岁的少女。
“抱歉,没能和你一起去海边。”少女歉疚地笑笑,微凉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女孩的掌心。
女孩凝望着面相稚嫩的少女,迷离的双眼于无言中泛起了泪光。
“干嘛啊,一副被我吓哭了的反应。”少女打趣一笑,床上的女孩也“扑哧”笑出了声。
“你发来的短信,我都好好收下了哦。”少女眯起宝蓝色的大眼睛,“书信真是一种伟大的发明,让人能以最浪漫的方式传达心意。”
少女蓝眸皎洁,与女孩如出一辙的蓝眼睛四目相对:“能时刻知晓你的心意,再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情了。”
女孩孰视少女的双眼,浮现的笑容却在一点一点凝结。
“艾琳。”她呼唤少女的名字,“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少女笑颜依旧,双手回握着女孩攥紧的右手:
“放心,我一直都在。”
女孩再也按捺不住,掀开棉被扑向床边的木椅,随即“咣当”一声,以头抢地,在冰凉的瓷砖上硬是滚了一圈,脚跟猛地磕在拔地而起的水泥墙上。
“疼……”她无暇顾及头与脚的刺痛,只觉酝酿已久的热泪终于夺眶而出了。
她以肘撑地,拖着难以弯曲的两腿侧坐起身。旁边是那张被打翻在地的木椅。她看着空无一人的椅子,心生落寞地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她不太记得昏睡前发生了什么,但能确信现在的自己并无大碍。于是她忍着脚跟的痛楚站起来,披上一件粉色棉袄便走向卧室房门。
门虚掩着,貌似并非自己忘记关上。而从客厅里隐隐传来的电视声响,让她意识到自己亦幻亦真的记忆并不是梦。
此外,她似乎还闻到了缕缕飘来、令人食欲大开的饭菜的香味。
她拉开房门,客厅墙上的玛利亚画像随之映入眼帘。而安置于画像下方,是餐具摆放整齐的餐桌,桌上的两盘熟食色味俱佳,仍在向上冒着热腾腾的蒸气。她转向那台喋喋不休的电视机,只见电视里的男主持人长发飘逸,他正操着一口充满磁性的嗓音,抑扬顿挫地播报关于灾区救援延期的消息。
就在电视机对面,还坐着一位背靠卧式沙发的秃顶老汉。他穿一件白里透黄的背心——以及一条后来换上的黑色男士短裤——此时他正两眼慈祥地看那位男主持人,样子十分惬意。
她有点不明就里,耳边忽然传来厨房里的对话声:
“对,我把她送回床上了。应该没事吧,我用手试了下,她没断气……咳、我是说,她还有呼吸。”
听得出是那位健美男子的声音。
“你把她抱回床上了,是吧?”电话那边再一次想确认。
“是啊,总不能放着她不管嘛。”男子坦然说道。
一段莫名其妙的沉默随之而来。
“那你注意点,别给人家添麻烦。”电话留下这句,没等泰迪回应就挂断了。
“她怎么了?”泰迪嘟囔着端起一盘烤肉,前脚刚跨出厨房,便撞见了那位睡眼惺忪的女孩。
“你醒啦?感觉没过多久啊,现在没事了吗?”
面对女孩略显复杂的神情,泰迪忙解释道:“你早上突然晕倒了,是我把你送进卧室里,看你似乎安然无恙,我就继续打扫客厅去了,直到现在中午、十二点整,再没有进去房间一步,所以……就是这样,没别的了!”
女孩偏过视线,落在他手上阵阵飘香的烤肉,随后又转向香气四溢的餐桌。
“对不起,因为有点饿,我擅自拿厨房里的食材做了些……”泰迪一边赔笑,一边蹑手蹑脚地把烤肉放上餐桌。
眼见最后一道菜肴已按时上桌,女孩的心思早就不在泰迪身上,只见她默默捋起了刘海,流露出嵌满双眼的高光:
“你的厨艺……”她愣愣地说,“实在是比我好太多了……”
泰迪憨厚地搔了搔后脑勺,即刻邀请女孩就坐。
“话说,我还不知怎么称呼你呢,顺便一提,我叫泰迪。”泰迪说着便找张椅子坐下。
“玛丽。”她拘谨地坐在泰迪对面,随即闭上眼睛,将交织的十指放在唇前祷告。
“玛丽……”泰迪仰望墙上的玛利亚画像,“嗯,当然了。”
等玛丽祷告结束,捻起手边的刀叉,泰迪方才动起手来、准备用餐。
“现在感觉如何?”泰迪先是拿起餐叉,“看你今早的样子,我一度以为你犯哮喘了呢。”
“让你费心了。”玛丽有点不好意思,“我并没有罹患哮喘,请别担心。”
“这样晕倒的情况经常发生吗?”泰迪一边问,一边往自己盘里叉了块烤肉。
“不,这应该是第一次。”玛丽说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握起的刀叉随之落回原位,“其实……是第二次。第一次像这样晕倒,是在六年级那天……”
她没再说下去,目光不自觉投向沙发上的老刘:“你的父亲,他不吃饭吗?”
“父亲?”泰迪随她的视线望去,“哦,他是一楼的住户,跟住在二楼的我没有关系,只不过在洪水淹没一楼前,我将他和狗子一块救出来而已。没事,那老头饭量不大,喂完早餐就不肯吃了,所以不用管他。”
正说着,泰迪有所察觉:“看来你也不认识那老头啊,是新搬进来的原因吗?”
“不是。我在这里居住一年多了,只是平时深入简出,跟公寓里的住户几乎没有来往。所以今天以这样的形式和你们见面,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
“可以理解。”毕竟,女孩子一人独居,没理由、也没必要挨家挨户地登门造访;在各人自扫门前雪的现代城市,平日苦心经营的邻里关系,有时候还不如防盗门上的三把锁来得实在些。
“所以我更应该谢谢你啊。”泰迪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为、为什么?”玛丽略觉不安地笑了笑。
“你看啊,门外站着一位五大三粗的陌生人,他背着一个又肥又……不好看的老头子,脚边还盘踞着一条笑里藏尖牙的大狗,别说是独居的女性,换做他人见了也多半会置之不理吧?然而即便如此,你依然冒着风险为我们开了门。对于你的做法,我打心底里觉得十分感动。”
“是这样吗……”玛丽有点始料未及,但从她那腼腆的微笑来看,显然泰迪这番肺腑之言,算是进一步卸下女孩的心防了。
“所以我决定了!”泰迪一口咬下餐叉上的烤肉、拍案而起,“只要我仍在府上搅扰一日,贵府的一切家务工作,请统统交由我一人承包!”
玛丽惊呆了,连她餐叉上的生菜都被惊得掉落盘上:“这、这怎么行呢!”
“嗯?!”泰迪斜眉侧首,面对呆若木鸡的玛丽瞪大了眼睛,“男人,不能被说不行。”
说罢,他大手一挥,一面撩向自己本就上翘的刘海,一面撇开其视线,转向阳台门边暗中观察的萨摩耶的笑脸——
他嘴角上扬,遥向门口的一休妩媚地眨了下左眼;而一休也含情脉脉,远远朝他回了个标致的右眨眼。
“那就……呃……谢谢你,泰……?”
“鄙人泰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好、好的!”
面对那仍在隔空传情的一人一狗,玛丽哭笑不得,话音也随莫名激动的情绪而阵阵发颤:
“那就……呃……谢谢你,泰哥!”
(待续...)